一百年前,“科玄论战”在中国思想界轰然爆发。科学派高擎理性与实证的大旗,宣称科学方法足以支配人生观;玄学派则为人心的内向度、价值的超越性以及科学的界限奋力辩护。那场论战如同一次精神的“地震”,其裂痕并未随时间弥合,反而在今日——人工智能重塑一切、生命编辑挑战边界、意义危机普遍弥漫的AI时代——变得更深、更尖锐。我们手握先辈无法想象的技术神力,却在精神上面临着更深的迷惘:当算法试图定义甚至替代我们的思考、情感与选择时,人之为人的根本价值何在?百年之间,问题已从“科学能否解决人生观”,升级为 “在技术定义一切的时代,人类如何捍卫并升华其主体性?”
直面此问,需要的不再是重申旧日的对立,而是一场彻底的 “认知升维”。为此,我们必须重返论战的核心概念,进行去污名化的正名与精确定义。
所谓 “玄学” ,绝非封建迷信的同义词。它应被严肃地定义为:“人类以自身意识为实验室,通过系统化的直觉、内省、象征思维及超越性实践,探索生命内在秩序、意识潜能及宇宙万物关联性的一套‘内在经验语法与知识体系’。” 它是孟子“尽心知性”的功夫,是庄子“心斋坐忘”的修行,也是东西方一切旨在理解意识深度、追寻生命意义、安顿终极关怀的哲学与精神传统。这条“向内深潜”的认知进路,与 “向外探索”的科学理性(基于观察、实验与逻辑,追求客观、可验证的普遍规律),共同构成了人类认知的两大根本支柱。
今日我们所需的升维,正是要超越非此即彼的旧框架,构建一种 “科玄双螺旋”认知模型。这绝非调和折衷,而是深刻认识到:文明的发展,仰赖于这两条认知链如同DNA双螺旋一般,围绕“追寻更完整的真实”这一中轴,相互独立、相互校验、协同演进。 科学链为玄学链提供祛魅的锋芒与坚实的锚点,防止其滑向虚妄;玄学链则为科学链照亮盲区、奠定伦理基石、注入意义的魂魄,防止其沦为无方向的狂奔。没有科学,玄学易流于空疏;没有玄学,科学则可能失去灵魂。这正是对百年前论战最根本的超越——从“对决”走向“共生”。
这场认知升维,必须从思想层迅速穿透至实践层,方能应对时代的挑战:
在教育上,它呼唤从“制器”到“育人”的范式革命。我们的课堂不能仅是知识灌输和技能训练的流水线,必须同等郑重地开设关乎意义建构、价值思辨、审美共情与内省觉察的课程。教育的终极目的,是培育既能驾驭算法、又能审视算法,既拥有工具理性、又具备价值定力的 “完整的人”。
在科技伦理上,它要求建立“双螺旋评估”框架。任何颠覆性技术(如AI、脑机接口),不仅需通过传统的“风险-收益”分析(科学链),更必须经受严苛的 “意义-价值”审问(玄学链):它增强还是削弱了人的主体性?它丰富还是贫瘠了人类的体验与连接?它是否导向一个更值得向往的、充满尊严的未来?
在文化创新与社会治理上,它倡导一种“具身智慧”。在依赖数据模型和统计调研的同时,必须善于倾听源自文化传统、集体记忆与民众深层情感的“意义信号”与“价值直觉”,让决策既精准高效,又富含人文温度与历史远见。
回到那个开端。百年前的先辈们,在民族存亡的危机中,激辩的是文明走向何方。今天,我们站在技术奇点与社会转型的交汇处,面临的是一场更为幽微也更为深刻的 “主体性保卫战”。纪念科玄论战最好的方式,绝非简单站队,而是完成先辈未竟的思考,实现认知维度的跃迁。
唯有让“向外征服”的科学精神,与“向内安顿”的玄学智慧,在更高的层面上紧紧缠绕、螺旋上升,人类文明才能在技术的惊涛骇浪中,牢牢守住自身的舵盘,驶向一个不仅是更强大、而且是更智慧、更温暖、更具光明的未来。 这,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无法回避、必须作答的“天问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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